《哥白尼》第一章

第1章

锯齿状的笔触把新画布分割成一个凌乱的整体。柔和的深红色像一条血河,在象牙色的风景上滚动。莎拉芙·温特(Saraf Winter)一开始有些害羞,充满活力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,作为金史密斯学院美术富有天赋的硕士(MFA)毕业生,她挥笔时既有分寸又有技巧。

32岁的莎拉芙是波西米亚人,有一种不受身体遏制的自由活泼的精神。她的五官除了鼻子比较大外,其他都很小巧,荆棘丛般的黑发。芭蕾舞女演员一样的身姿,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确实学过芭蕾舞,但后来她的热情转向了视觉艺术。她的血统是爱尔兰人、非洲人和加泰罗尼亚人的异国混合。从来没有人成功猜出她的族裔;这是莎拉芙感到有点不安的一个事实。

她的教育使她拥有大多数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艺术出身,这是进入艺术博物馆和精英画廊的著名艺术走廊的私人令牌。她在19岁时就早早跻身于艺术界。她的教授私下把她推荐给卓越公司(crème de la crème),它拥有的画廊遍布欧洲的艺术中心。

伦敦的画廊负责人总是在寻找着下一个轰动对象。画廊老板们与顶尖的艺术学院教授有密切关系,这些关系使他们能够接触到教授们最优秀学生的作品。莎拉芙就是这些引起轰动的人物之一。她的各方面都十分优秀

她的工作室宽敞而明亮,比较凌乱。8排大型画布靠在12英尺高的墙壁上。抽屉随意地半开着,里面装满刷子和凌乱的颜料罐。当莎拉画画时,全神贯注于把清晰、明亮、生动的想法印在物质上的行为里。当那些想法离开她杂乱的头脑时,它们就诞生在色彩的领域里,由一只不受任何所有权控制的手精心绘制。等她的画布布满颜料,她和其他人一样惊奇。没有预感,没有计划,事先也不做草图。而是纯粹的本能,通过她的手臂辐射到画布上。

莎拉芙的老师们在她身上看到一种结合了自信和臣服的品质。这是优秀艺术家和那些注定要带来高雅艺术—形而上学语言艺术家之间的区别。

24 岁时,莎拉芙在伦敦下西区的泰特美术馆举办了她的第一次个展。开幕晚会上,穿着深蓝色西装、打着浅黄色领带的金融家们和有权势的经纪人,与老练的艺术评论家谈笑风生。莎拉芙作品的力量是毋庸置疑的。觥筹交错之际,她的每幅画都标上“已售出”的标签。莎拉芙自此进入了高雅艺术的世界。她的作品具有商业性和重要性。最重要的是,艺术评论家盛赞她的作品。认为伟大艺术家就是这样诞生的。

在她作为艺术家崭露头角后,她在随后的八年时间里在西欧取得了过山车似的巨大成功。也有下滑到绝望的时候,这是由于成功来得太容易带来的不安感。这时,她会觉得她亏欠了她的画廊和收藏家,他们是她那些“切线”画的热情追捧者。她的画作有一种自发的笔触,将画布切成更小的部分。这种画法在她的画作中有一种神奇的呈现效果,是其他艺术家,甚至是伟大的艺术家也无法复制的。正是莎拉芙大胆的笔触使她在伦敦艺术界轰动一时。但莎拉芙也感受到被自身的才能所束缚的痛苦,这吞噬了她内心深处涌现的某种东西。

莎拉知道,真正使她的画作与众不同的是她的眼睛。作为一名艺术家,如果没有眼睛指引,她就无法移动画笔。她有放松她外在之眼的能力,让一种不同的视觉方式引导她的手臂、手和手指。它们作为一种机制来表达在这个星球上从未出现过的东西。这正是莎拉芙喜欢画画的原因。

无论是笔触,还是用铅笔芯或炭笔绘制的线条,都有同样的效果。在那些线条和笔触的印痕中有什么东西,让富有的赞助人和博物馆馆长想拥有和为之着迷。

* * * *

一阵刺耳的嗡嗡声打断了莎拉芙的作画。她后退几步,从阁楼的窗户看向下面的街道,然后笑了,小心翼翼地放下画笔,确定没有沾到颜色,然后按下她公寓门旁边一个矩形面板上的按钮。随即,一阵吵杂的电鸣声充满了她的工作室。几分钟后,楼梯间响起愈来愈大的脚步声,她打开门时,正好看见大卫-科尔曼露出灿烂的笑容,伸出双臂拥抱她。

“我知道你会让我进来。”他说。他身材修长,圆眼镜和纤瘦的外表令他看起来像猫头鹰。长而灰的头发衬托着他瘦削但英俊的脸。他在大多数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疲惫的样子,但如果心情好的话,他也会露出灿烂的笑容。身为泰特美术馆馆长,大卫在艺术界有很高的声望。对莎拉芙来说,他是一位导师。”你说十点,但我想如果我来太早了,你一定还在睡觉。”

“你这样想是错的,”莎拉勉强皱起眉头说,“我八点就起来画画了。”

“是那幅吗?”大卫指着画室远处角落一幅画了一半的画布问道。

“是那幅。”莎拉芙点了一下她的头。

大卫有点犹豫地走过去,在画布前几英尺处停了下来,他把双手搭成一个尖顶,放在嘴上,头几乎觉察不出地来回摇晃。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“莎拉芙,你做出什么作品我都能卖,但是这种新风格…它不是你的啊。”

“哦,这当然是我画的。如果不是我画的,那到底是谁画的?”

   “你走得太远了”,他的声音平静而内敛。“有一种风格上的演变,然后有一种风格上的不连续。你的收藏家不会认可这样的结构、色调,甚至主题的。这些笔触不……不够自信。我不知道。这不是你的声音。”

“我是他妈的艺术家,大卫,我不是来制造可预测的东西的”。

房间里寂静了一会儿,莎拉芙退回到她的沙发上。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,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。

“风格可以变化”,大卫说。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。”但是幅度不能太大。有时……” 他扫了一眼她那幅新画,“有时,就做一些细微的变化,看看你的市场是如何反应— 。”

“你说得好像我是该死的生意!”

“你是的!”大卫强调地回答。“那就是你。你就是该死的生意。每本艺术杂志都想推介你,每个博物馆和美术馆/画廊都展示你的作品。每个收藏家都想拥有你的作品。需求在那摆着,而你,我亲爱的,你得提供作品,就只有你(能做到)。你想做实验,那就去做。做完你的实验,只是画你自己留着就行。”

大卫几乎是瞪着那幅半成品。他必须承认,那幅画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,但是也有点怪异,他知道这会让它卖不出去。

“可能我需要新的顾客群。”

“可能你需要新的经纪人、新的画廊网点、新的博物馆、新的顾客网络……新的一切。你难道不知道,如果你要追求这种风格而放弃给你带来成功的风格,你在过去八年里建立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”

“我觉得没意思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我的收藏家和策展人把我放进一个盒子,然后说:多做些这类作品,我们会买下它。但如果你敢做别的,我们就会找新人来替代你。我被他们的金钱和影响力绑架了!”

“被绑架?你真是这么觉得吗?”他的手臂像树的第一根树枝一样伸开来。“这个画室是伦敦最好的画室之一。你去年做你喜欢做的事,赚了将近100万欧元。你已经忘了吗?你是享有特权的人之一。你32岁就成了一名杰出的艺术家。世界各地的企业收藏都在资助你的成功……”

大卫长长地,有点气愤地叹息一声,转身面对莎拉芙。“我知道这不会让你感到太惊讶,我亲爱的莎拉芙,但你的收藏家压根不会在乎你的艺术追求。你也清楚这一点。我们为什么还要说这些呢?”

“你没有抓住重点,”莎拉芙说。“我不快乐。如果我不能自由地创作我想要的东西,所有这些…这些东西就毫无意义。我的艺术气质是…”

“那就去找一份真正的工作。”大卫打断她的话。“你想要艺术自由?那就不要当专业的艺术家。”

“你是开玩笑还是想讽刺?”

“不开玩笑,亲爱的。艺术家是不自由的。那是个该死的谎言,任何一个成名的艺术家都会告诉你这一点。他们生活在收藏家和博物馆所有的镀金笼子里,受那些腰缠万贯和自负的人驱使而创作。这就是现实。如果我不告诉你事实的真相, 那就是对你的伤害。”

大卫在莎拉芙身边坐下,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。“我很在意你的成功。我们是一个团队。如果你把你的事业扔到一边,你也就是弃我于不顾。看看我,我是个老人了。我的遗产在我帮助的艺术家身上,而你是我最后的项目。在你把时间花在那上面的时候,至少考虑一下我吧。”他用拇指指了指他身后的新画作,那幅画似乎在他的指责下畏缩在了角落里。

“如果我不分享我的实验,我怎么知道它们有没有价值呢?”莎拉芙喊叫起来,她的嘴唇弯成了问号。

“这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,亲爱的。”大卫捏捏她的膝盖,轻轻地拍了拍。他伸手进大衣的口袋,掏出一张超大额的商业支票递给莎拉芙。“这应该能缓解你的焦虑。”

大卫慢慢站起身,看了一眼新画作。笑了笑,低头看着莎拉芙。“它也没那么糟,它只是不属于你。你伸手寻找的不是你的东西……至少现在还不是你的。” 

“我不知道是该感谢你还是恨你,”莎拉芙撅着嘴说。

“可能你以后会感谢我的,但是现在,你可能该恨我。” 他把领带稍微收紧,扣上灰色细条纹西装外套的纽扣。“但我的确得赶紧走了,亲爱的。你准备好今晚和安德鲁斯见面了吗?她真的想见见你。”

“我在我的日历表上看见了,是的,我准备好了。她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

大卫抓起一支笔,在一张纸片上草草写了点东西交给莎拉芙。“她名叫萝贝塔·安德鲁斯。你在谷歌上查查,找点话题和她聊。15年前,她嫁给伦敦市最有权势的人之一。你在她和她丈夫正在开发的一个项目的短名单上。”

“提示一下,是什么项目?”

“我想我没对你说过,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项目。它是个大秘密。也许她今晚会告诉我们。我在莱德伯里餐厅安排了一个包间,这样我们可以详细了解一下这个项目。”

“不过他们会先到这儿来,对吧?”

“对,晚上七点。他们想看看你最近的作品,所以,给他们准备几幅像样的—不是那幅。”大卫指着她倚放在墙上的画中的一幅。“那是我的,别忘了,上个月我为什么没有收取我的费用,原因就是它,正等着你完成它呢。”

莎拉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“我知道了,我保证明天会完成。”

大卫点点头。“很好,我就指望它了。等晚上在这儿谈完事情,我们就走路过去莱德伯里餐厅……,还有,不要冒失。他们是贵族。“大卫快速地笑了一笑,肯定地点了点头,然后没给莎拉芙争辩的机会就走出了房间的大门。

门关上后的寂静让莎拉芙感到不安。她的新画作被信任的经纪人拒绝接受的事实,让她感到孤单。她想喝杯酒或抽烟,或者两样都行。她点燃一根香烟,它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
每一次拉锯战,她都会对包围着她的铁栅栏释放精神诅咒。她在内心感受到的并不只是事业上的自暴自弃或自恋那么简单。而是某种根深蒂固的东西,深到无法表达。她能感觉到向某种有磁性的东西的移动。只是她不确定,到底是她的意志在把她往这个新方向推,还是有某只无形之手,牵引着她那颗叛逆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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